周围后生跟着夸张恭维应和——

    “素闻沈相书法一绝,比之书圣亦不遑多让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今日若有幸得见,也算不枉此生。”

    银朱想再怎么说她父亲也是沈云亭的恩师,今日又是她父亲的寿宴,老师开口向学生求墨宝,当着这么多后生的面,沈云亭就算再傲,也总该给她父亲一点面子,提几个字而已,他应当不会拒绝。

    她正这么想着,却听到沈云亭道“老师说笑了,老师的字比之思谦更为绮丽灵动,不若老师亲自替令千金题字。”

    周遭忽地一静,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婉拒。被当中下了面子江太傅面色不佳,当即甩了袖子,气氛陡然落至冰点。

    说出这话,不止周遭之人,沈云亭自己也怔了怔,同样的场景,上辈子他随了恩师的意题了字。

    脑海里划过嘉禾的脸,沈云亭闭眼晃了晃头,静默片刻,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,起身离席。

    沈云亭走出兰苑,银朱追了出来。

    一身朱红在莹白积雪映衬下更显得她艳色无双。

    她走至沈云亭跟前“爹爹也是爱女心切,他就那固执的脾气,沈相不必挂怀,回头我好好劝劝他便没事了。其实题字一事是我求爹爹帮的忙,希望你别介意。千万别因为我而伤了师生间的和气……”

    银朱话未说完,便听沈云亭冷着脸道“你没那么重要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前朝名将骆勇因何而死吗?”沈云亭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走远了。

    银朱站在原地,看着沈云亭的背影,指尖扣紧了手心。

    前朝名将不败战神骆勇,死于“自作聪明”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寿宴差不多快开席了,银朱才回到了女宾席。

    她一脸歉意对女宾席众人道“诸位久等了,实在是有事耽搁了,招呼不周还请诸位多多担待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吧,我自罚三杯,以表歉意。”银朱饮尽三杯梅花酒,脸上起了一丝微醺后的薄红。

    唐露芝笑道“我看你这不是自罚,而是贪杯吧。谁不知道太傅府的梅花酒坛坛都是佳酿。”

    银朱笑了笑,顺势提议道“寿宴还未开始,难得美酒当前,不如大家来行酒令。当是提前热闹热闹。”

    闲着也是闲着,客随主便,银朱提议行酒令,众人都没什么意见。

    嘉禾隐隐有些惴惴,莫名想起了上回在玉筝公主寿宴上的那场行酒令。只眼下气氛正好,她也不便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第一轮,以寿宴的“宴”为题对诗,诗句必须带有“宴”字,必须押韵公整。排在后边的人对的诗不得与前面人出现重复的字,否则罚酒三杯。

    投掷骰子决定从那处开始。

    由程令芝先开头,她思忖了一番,开口念道“宴乐宁知白日短,时时醉拥双蛾眉。(注1)”

    程令芝对得上算通顺。接着轮到岑雪卉,她精通诗词,随口便道“宴坐小池畔,清风时动襟。(注2)”

    岑雪卉对完,紧接着轮到唐露芝、银朱……轮了一圈最后轮到嘉禾。

    前面之人已几乎将诗句说尽,用字不能重复着实有些难,嘉禾顿了许久没对上来,罚了三杯酒。

    她本就酒量不好,三杯酒下肚,脸就红了一圈。

    连着来了几轮,题目出得难,骰子又好像跟嘉禾作对似的,回回都是从程令芝开头对诗,嘉禾连着罚了几轮酒,喝得头晕晕乎乎的。

    第五轮以“怅”字为题,依旧是从程令芝开始。她对道“凭阑惆怅人谁会,不觉澘然泪眼低。(注3)”

    “羞看稚子先拈酒,怅望平生旧采薇。(注4)”岑雪卉紧跟着接上。

    这题颇有些难度,轮到唐露芝,她没对上来,自罚了三杯。

    唐露芝之后轮到银朱,只见银朱指尖托腮若有所思,朝众人笑了笑,没对诗,直接举起酒杯自罚三杯。

    见此,席间众人不由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唐露芝快人快语忍不住问道“虽说这题的确难了点,可以你的学识,怎会对不上?”

    银朱浅笑着摇摇头。

    程令芝一脸懵懂地跟着附和“说的正是,银朱姐姐怎么会对不上这个“怅”字,远的不说,就说前不久玉筝公主寿宴上姐姐作的那首长诗《云间梦》里头不就有……”

    言及此,程令芝忽然顿住,捂着嘴手足无措地朝嘉禾看了眼。

    不止程令芝,女宾席上但凡去过玉筝公主寿宴的人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扫过嘉禾。

    也难怪这些人会如此。

    那首《云间梦》诗句凄婉动人。讲的是穷书生爱上官家千金,官家千金虽心中也有他,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与穷书生得成眷属,后来穷书生飞黄腾达,却与别人定下了婚约,两人终究有缘无分。

    明白人一听便知,这首诗中那个让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别人指的便是是嘉禾。

    银朱面色微红为难道“那日玉筝公主寿宴,我多饮了些酒,一时迷糊做下了这首诗,还请大家口下留情,莫要再提此诗了。”

    她这一番话,明着打圆场,实则告诉众人,她酒后一时迷糊,所以吐了真言。

    嘉禾微微垂眼,该来的果真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银朱执起酒杯走到嘉禾跟前,诚恳道“这杯酒我敬夫人,祝夫人与沈相新婚愉快。也望夫人莫要为了那首诗的事介怀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席间立时多了许多窃窃议论之声。

    嘉禾行酒令罚多了酒有些醉了,看着酒杯里的酒水在眼前晃啊晃的。迷迷糊糊间听到周遭之人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“她成亲了?没听说啊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怎么连喜帖也不发一张。”

    “怪不得她一个罪臣之女还能过来赴宴,原来是有了靠山。”

    “从没见过有人成亲不办喜宴的。”

    “令芝,你可知道她成亲的事?”

    “啊,这……我不知此事。不过我猜三姐姐不是有意瞒着不声张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当然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嫁了,那是人家沈相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,不想让人知道娶了她罢了,哈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“诶,你看程嘉禾腰间那个银色镂空香囊小球,是不是跟银朱的一模一样?”

    “她从前就这样,银朱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,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沈相的心。”

    “娶妻之事关乎终身,思谦一向慎重,若非他愿意,绝不会冒然娶妻。再者思谦与弟妹早有婚约,成亲也是顺理成章之事。还请各位慎言,切莫胡乱臆测。”

    这些议论跟那段记忆中的多有相似。

    嘉禾脑袋胀胀的,银朱手中的酒杯还在她眼前晃,一副非逼着嘉禾喝下她敬的酒的架势。

    从年少时起,银朱便是这样,三言两语总能让她难堪,逼着她抬不起头来。

    从前她总没底气回应这一切,可现在她有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没等嘉禾自己动手,从半空中伸出一只大手,越过她夺走银朱手上那杯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