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城市也有生命，那它将会如何保存自己的记忆？
人类历史上，“城市”这个概念的诞生不过区区数千年，却早已超越了居住载体的范畴。零星的生命组成聚落，聚落发展为城池，它们曾一次次历经战火，一次次兴衰起落。交错的时空里，废墟上构建出盛世繁华，永恒又一次次湮灭于无常，最终不过是南柯一梦。
人类和奇族的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，无数的城市带着这个星球的记忆飞灰烟灭，美好不堪一击。当旷野、流云、草木化为灰烬，当诗歌、绘画、乐曲凝固静止，文明也只剩下失落的符号，一切俱灭而空。
周苏允想起幼时看过一部电影，他早已想不起电影的内容，只记得缓慢而压抑的灰色调贯穿始终。电影的最后，绝望的男人对着化为废墟的城市说出了自己不与人说的秘密，秘密也随破碎的瓦砾永远封存。
那时的人们大概没想过，有一天所有的城市都会失去轮廓，秘密不再有终点，记忆也不再有意义。
“为什么是麦城。”栾越问。
写有麦城的纸灯已经被替换上，森白的光芒在雾中更显怪诞，另外两盏纸灯自行燃烧起来，一阵火光之后化为乌有。
“没办法下定论，随便选了一个。”周苏允脸上波澜不惊，扫视着周围环境。
“……”栾越一时无语，深谋远虑的周苏允在遇到说话做事不走寻常路的季初后，脑子果然也变得不正常了。
“你记得昨晚讨论中提到，如果整个一层游戏的设计逻辑是华容道，那现在还没有明确出现过的‘模块’就是‘奈落’口中的‘武圣’，而我们现在处于游戏的内部空间，这个里世界明显与表世界阴阳对立，忘川之水通往‘死后的世界’。武圣身死之地，自然是麦城。”
“这样的联想并不符合奇族的思考逻辑。”
“不错，奇族和人类不同，奇族的记忆即是数据存储，不像人类具有象征意义。我们会用很多东西来指代，寄托情感，赋予人格，如果强行要将这些东西数据化，运算时必定会产生错误。”
“只能考虑指代的相关性。”
“当前调查出现的词汇都与华容道相关。”
“或许你孤注一掷的喜好只是种任性。”
“从一开始我就在想，‘塔’的科技水平高出人类许多，很多技术甚至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，为什么还要选择一个几千年历史的古老游戏作为设计基础？”
“本质上华容道是个数学游戏。”
周苏允无视了她的质疑，开始发挥更遥远的联想“以前读到人类历史，我很不理解，古人为什么会为了一座城放弃生命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诗歌和音乐赞美一座城？为什么会用无数场战争来决定一座城的归属？”
“城市是什么？这里，还是社区？”片刻休息，栾越也恢复了些许精神，头还是隐隐作痛，让她无法思考。
一段记忆浮现出来，是在遇到周苏允后不久，她像个跟屁虫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。
他问过“你对城市有概念吗？”
“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？”
“我是说，旧世界。”
“被淘汰了的落后世界。”
“和社区不同，我在很多怀旧游戏里见过。那时的人们每天要为了活下去奔波，去学习、工作，到处是嘈杂的人群和堵车，灰尘和垃圾。有些街道很漂亮，那时的人们会在街边种很多树，天黑了街灯就亮起来。当然城市里也有藏污纳垢的地方，到处是垃圾，有苍蝇和老鼠，特别脏……”小周苏允像念童话一样念给小栾越听。
“听起来就像一架机器。”
“对，每个人都是一个齿轮，各司其职，咬合在一起城市才能运转，每个人也有不一样的人生，不像社区，缺了谁都一样。”
“这么一比社区似乎很乏味？”
“或许吧，也有好的一面，比如我们永远不用担心饥饿和寒冷，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，也不用担心失业。”
“其他的社区也是这样的吗？”
“听说是一样的。”
“无聊。”
“无聊透顶。”
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时候偏偏想起这样一段无聊的对话，或许是对话中的世界产生了些许憧憬，亦或是某种思绪在重重黑雾中得到了印证。
“‘塔’里为什么要重提这个概念。”
周苏允一边说着，一边努力观察和默记周围景致物品。
一叶孤舟驶入混沌，被黑水白雾生生吞噬，再也看不到一点痕迹。
死去的脸庞浮浮沉沉，房檐和屋顶在他脚下，道路如同沟壑，他望着水中城市，城市也回望着他。
“我想，与其考虑圣城指代的是什么，不如理解成认同圣城是什么，我相信人类的城市存在记忆。”
栾越怔了怔。
“所以三条路应该都是正确选项。”周苏允斩钉截铁地说。
栾越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，她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，过了一会儿，才轻轻说道“这个游戏，和你不合时宜的怀旧情绪一样幼稚。”
远处飘来歌声，和着周围看不见的亡灵的哀鸣。
游戏改变了，前方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水道。雾气如同投影，无数画面飞快地闪过，像是在查找和排序。
周苏允立于船头，视线被氤氲的水气模糊，朦胧中他来到川流不息的街道，由雾中的浮光掠影汇聚而成的街道。炮火硝烟里，有汽车按着喇叭，随后是蒸汽轰鸣，驿马奔腾，未曾开拓的荒原……
透过幻象他只看到了倒退的空，可空虚之中有过生，有过死，有过繁华。
他想起儿时的识字课本，一本地理图鉴，讲述人类历史上的知名城市，和城里发生过的故事。虽然知识芯片的植入安全方便，他的父母还是认为一个孩子需要从小亲身去触摸、去记忆、去感悟。
“当你一点一滴的建造，九层之台起于累土，它就像你的孩子，你看见它成长，更多的人加入，逐渐变得丰盈繁盛；当你激荡征服，冲破禁制，它就是战利品，是赫赫炫耀的军功，是历史上刻下的板书，让不同文明冲突融合；当你垂垂老矣，漂泊无依，它就是回家的港湾，你会停在某一个时间，某一个角落，感受到它对你的包容和依恋。”
“就像现在一样吗？”年幼的周苏允趴在那本比他半个身体还要大的书上，奶声奶气地问。
父母相视而笑，温柔地对他说“和家一样，和现在不一样。”
“所以人类总会爱上一座城市，它不是一个单纯的落脚处，也不是一个符号，一件物品，它或许会有无数的象征，荣耀或是耻辱，欢愉或是悲伤，这些象征形成自己独特的精神内核。”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继续读图鉴，手指在东亚的版图上比划，最后停在那个位置——麦城。
他们听到冷兵器碰撞的声音，喊杀声正在迫近，雾中升腾起人影。
黑潮涌动，连空气都开始尖啸起来，越来越多的幻想重叠而至，浓重而悲哀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水面。